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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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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66章

太陽的光輝從北城門外傾瀉而下, 士農工商, 官員百姓,悉數沐浴在這聖潔的陽光裏。唐挽看著臺下那一張張年輕的面孔, 心中不自覺生出一種使命感。她突然很想告訴他們, 不用擔心前程,也不用害怕未來。她所經歷過的那些黑暗,不會再在他們身上重演。

大庸的天下,終究還是後繼有人的。

楚江等了許久, 也沒有等到唐挽的答案。他大聲說道:“先生,難道您也畏懼強權嗎?”

唐挽聞言, 不禁一笑。這就是少年心性, 黑與白,對與錯, 畏懼與反抗。在這些年輕人的眼裏, 從來沒有什麽灰色地帶。這份決絕雖然幼稚懵懂,卻也彌足珍貴。

“強權不足畏懼,強權也不會長久。”唐挽淡淡開口,“你若信我,當發聲時便不該沈默;你若不信,且擦亮眼睛看著。”

她這話太過高深莫測, 臺下眾人大多都沒有聽懂, 卻也不能表現出疑惑的樣子, 否則顯得自己太沒有學問了。於是人人臉上都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, 甚至還有幾個人恍然大悟地“哦”了一聲。你問他到底悟出了什麽?他只會擺擺手, 告訴你“不可說”。

忽然身後傳來馬蹄聲,緊接著便是一聲駿馬長嘶。眾人循聲望去,只見一人身穿豆沙綠的官服,頭戴烏紗帽,腳蹬黑朝靴,昂然坐在一匹純黑駿馬之上。他的臉已被冷風吹得通紅,那一雙眼睛卻閃著亮光。

“學生孫釗,也有個問題想問先生!”孫釗肩上大氅隨風而動,獵獵飛舞。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入每個人的耳中:“請問先生,如果您的老師犯下罪行,是當維護法度正義,還是師生之情?”

唐挽望著他,唇邊漾出笑意。

“這人是誰?”有人低聲問道。

“他是顯慶年進士,與我同年,叫孫釗。五年前外放了青州知府。”

“青州……那不是徐閣老的老家?”

“他剛剛那個問題,難不成是在影射徐閣老?”

唐挽緩緩站起身,看向孫釗。五年不見,他的變化更大了。眉宇間桀驁的少年氣已悉數斂盡,取而代之的是經年風雨磨礪出的沈穩從容。

唐挽淡淡含笑,道:“孫知府此言何意?”

孫釗向著唐挽行了一禮,轉身勒馬,面向眾人,高聲道:“在下青州知府孫釗,是來告禦狀的!內閣首輔徐階縱容其子橫行鄉裏、趁火打劫,侵吞同鄉田產百餘畝,家財上千兩。事後還威脅地方官,企圖一手遮天。我泱泱大庸,豈能容許此等德不配位的小人高居於朝堂!”

這一番話如同驚雷炸響。他說誰?內閣首輔徐階?那個清正廉明、一心為公的徐首輔嗎?

“徐首輔可是連朝服內襯都打著補丁啊!他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”

“我看不是首輔,而是他那兩個兒子。他們遠在青州,首輔恐怕並不知情。”

“那倒未必。諸君可還記得顯慶年間徐階七十大壽那一回?聽說金銀珠寶都堆了滿堂。我看勤儉之名是假,借位斂財才是真。”

“聽說當年抄閆炳章家的時候,專門有一車財物是送到徐府去的……”

“莫非唐閣老被排擠出內閣,也是徐階所為?”

周圍的私欲如同陽光下的塵囂,翻騰而上,愈演愈烈。唐挽孑然而立,一雙深眸似平湖,裏面暗潮洶湧。徐階妄圖用人言淹死她,卻不知自己也會被流言所殺。唐挽忽然一笑,正所謂青出於藍而勝於藍,自己今日這番安排,當不辜負徐階的多年教導了。

人群逐漸混亂,言語竊竊雜雜。孫釗忽然高聲道:“強權不足畏懼,強權也不會長久。內閣首輔又如何?證據確鑿,也要認誅伏法!我這便去往玄武門,敲響登聞鼓。諸位信我,便與我同往;不信我,也請一道前來,擦亮眼睛做個見證!”

眾人聞言一驚,這話怎麽好像剛剛在哪兒聽過?急忙回頭去看唐挽,然而那高臺之上,已經空無一人了。

楚江忽然明白過來了。他大聲說道:“強權不可容,法度不可廢!我們同去玄武門,看皇帝如何評判!”

學生們的熱情就像一堆幹柴,一點就著。而百姓們是最容易被裹挾的。於是孫釗打馬在前,人群緊緊拱簇在後,如同洶湧的潮水,向著玄武門席卷而去。

隱沒在四周的官員們卻慌了神。

“林郎中,咱們可怎麽辦呢?”

“急召所有官員,回衙門待命!”林郎中眸中有火光,“今日恐怕又是一場閣潮。”

……

風又冷了幾分,卷著簾子吹進轎中,徐階從混沌的瞌睡裏猛然驚醒。他的精神大不如前了,時常犯困不說,還總是會忘記一些細枝末節的小事。他睜著一雙混沌的眼眸,掀開簾子往外看去。空蕩蕩的長街上一個人也沒有。寒風裹挾而來,吹進幾片雪花。

“這都快開春了,怎麽還下雪呢。”徐階嘟囔道。

轎子外的管家躬身道:“老爺,今年倒春寒。您看這路邊柳樹的新芽剛剛發出來,這就凍死了。”

“凍死了……”徐階哼了一聲,“不合時宜,豈能容他。”

忽而從虛空中傳來幾聲擂鼓。鼓聲渺茫卻又清晰,一聲一聲,敲在徐階的心上。這些日子他時常聽見這鼓聲,也時常想起盧焯那些人來,讓他不耐煩擾。心魔啊,都是心魔。徐階閉上眼睛,只等著心裏那張登聞鼓,快些停下來。

“老爺您聽,這是登聞鼓?”管家說道。

徐階倏然睜開眼睛。登聞鼓……竟真的是登聞鼓的聲音?

轎夫的腳步聲錯雜,擾得他心頭煩亂。徐階手中的拐杖用力頓了頓,高聲道:“停轎!”

轎子堪堪停下。徐階撩簾而出,立於呼嘯的北風中。長街寂寂,枯木蕭索,唯有那鼓聲,一下一下,清晰地傳來。

突然鼓聲也停了,天地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。徐階頓覺胸口窒悶,繼而猛烈地咳嗽起來。他扶著管家的手臂堪堪站穩,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,卻仍感覺仿佛有人用力壓著他的胸口,又好像有無數繩索捆在他身上,讓他不得動彈。

“老爺,要不咱們還是回去吧。宮裏頭告個假也就是了。”管家憂心道。

徐階搖了搖頭,唇邊一絲疲憊的笑意:“躲不過了。走吧。”

玄武門前已是人山人海。人雖然多,卻沒有推搡擁擠,也沒有喧嘩吵鬧。穿著士子服的學生們站在最前,更多的還是聞風而來的京城百姓。拱衛司的侍衛執戟而立,在人群中開辟出一條道路來。徐階的轎子越來越近了。轎子在玄武門前停下,簾子掀開,徐階緩步而出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這個蒼顏白發的老者身上。他一手捏著下袍,一手端著朝帶,步履沈穩,穿過重重人潮,向著宮門而去。漫天飛雪紛紛揚揚的下了起來,他的身影也終於消失在兩道朱門之後。

雪越下越大,在夾道上積了厚厚一層。徐階捏著袍角往前走,他的速度已經遠不如當年了。走了一會兒,覺得累了,於是停下腳步喘口氣。擡頭看看,冗長的夾道才走了一半。而那輝煌的宮殿,仍在無法企及的盡頭。

這條路他已經走了四十多年。曾經陪他一起走的人,如今都已經淹沒於風雪之下。只剩了他一人,仍在不知疲倦地埋頭苦行。

徐階來到乾清宮正殿時,大雪已將白玉臺階掩埋。他一步一步拾階而上,於正殿門前整頓官帽,跨步走入。皇帝高高坐在上首,珠簾下是太後,兩側正四品以上的朝臣悉數在列。今日不節不朝,人卻來得這麽全。徐階知道,他們都在等他。

“老臣徐階,拜見陛下,拜見太後。”

太後的聲音從珠簾後傳來:“孫知府,你把你剛才說過的話,再說一遍來。”

孫釗的青色官袍,在一應緋紅中十分紮眼。他上前一步,躬身行禮。將手中的奏疏展開,字字句句,擲地有聲。孫釗說了什麽,徐階卻並不在意——自己兒子犯下的那些事,徐階心裏清楚,用不著一個外人來告訴他。

徐階在尋找。他的目光掃過眾人,卻並沒有發現唐挽。只看到禦前的軟凳上,泰然而坐的元朗。

元朗正迎上他的目光,不躲不閃,眉宇間一派勢在必得的從容泰然。

徐階終於明白過來,一口郁氣梗在喉頭,最終化為一彎蕭瑟的笑。原來元朗從未背棄過匡之。從一開始,便是他們二人聯手設下的圈套。

他們先是聯合太後激怒徐階,逼迫徐黨率先出手。言官彈劾之下,唐挽急流勇退。看似落了下風,其實是為了避開鋒芒。徐黨一擊即中,後面那許多招數,竟然都派不上用場了。

繼而唐挽主動上書請辭,破了徐階“京察拾遺”的計策,給日後回朝留下一線生機。仔細想來,她可是一點虧都沒吃。除了蘇榭參她德不配位,其餘言官的上書都只是在攻擊她的妻子,於唐挽本身無害。她又借此機會,圈到了一個守信諾、重情義的美名。

這一個月來,她閉門不出,將滿朝上下的胃口吊了個十足,然後突然宣布在北門下宣講。倒讓整個京城都傾巢而出。

今日玄武門前聚集的人群,便都是為她來的。

可這事兒只她一人也做不了。唐挽在府中和盧氏一道上演著雞飛狗跳的戲碼,吸引徐階的主意,不過是為了給元朗留出反攻的時間。

好一個明修棧道暗度陳倉。徐階門生上百,也沒有一個能像她這麽聰明。

“徐閣老,可有何話說?”

禦座上的聲音空渺,徐階並未在意。他伺候了三代君王,歷經三任首輔,再也沒有什麽事可以讓他驚慌的了。他轉身看向滿殿的朝臣,這裏面有從至和年間便追隨著他的親信門生,也不乏倒閆之後才加入徐黨陣營的後來人。曾經他們都對自己言聽計從、滿心感激,今日竟然都倒戈相向了。

徐階忽然很想知道,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,自己丟了人心?

徐階又看向元朗,以前竟一直小瞧了他。徐階曾有很多機會可以斬殺元朗。倒閆是一次,徐階卻沒有殺他,而是招他入閣,以收買閆黨舊部的人心;改革是一次,徐階又沒有殺他,而是利用他來牽制馮楠。在徐階心裏,元朗不過是個失去了靠山的落魄紈絝。沒想到最後竟然是他,給了自己致命一擊。

“徐階,百官上奏彈劾你,你可認罪?”

太後的聲音清晰地傳來。徐階雙手攏袖,仰頭望天,嘆一句:“悔啊。”

悔,悔什麽?

悔不該輕信了唐挽,悔不該小瞧了謝儀。悔不該讓他二人同入內閣,三十年苦心經營,就此斷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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